□ 罗宗
凉粉是极平常的食物,夏日里,街头巷尾皆可见。其价甚廉,贫者亦能食之;其味甚美,富者亦不厌之。
我家的凉粉,向来是自做的。母亲总在清晨便开始准备,将绿豆粉倒在粗瓷碗里,加水调成稀糊。这准备工作看似简单,却暗藏玄机。水多了,凉粉不成形;水少了,口感又太硬。母亲的手仿佛有记忆,总能调出最合适的比例。
煮凉粉的锅要用铁锅,母亲说铁锅传热均匀。锅底先抹一层薄油,防止粘锅。将调好的粉浆缓缓倒入,灶下的火要控制得恰到好处,不能太旺,否则底部容易焦糊;也不能太小,那样粉浆难以凝结。母亲站在灶前,右手执长柄木勺,在锅中搅动。
煮浆的过程最是磨人。起初粉浆稀薄,搅动轻松;渐渐地,它开始变得浓稠,阻力越来越大。母亲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手臂上的肌肉绷紧,但她从不叫累。我常蹲在灶边看,看那白色的浆液在锅中翻滚,冒出一个个气泡,又迅速破裂。热气蒸腾中,母亲的身影变得模糊,只有那“笃笃”的搅动声清晰可闻。
待粉浆变得透明,用勺子舀起能拉出细丝时,就可以出锅了。母亲将煮好的浆液倒入一个浅口的青花瓷盆中。浆液在盆中渐渐平静下来,表面如镜面般光滑。母亲会摘几片薄荷叶,轻轻放在上面,说是可以增添清香。然后将其置于阴凉处,等待自然冷却凝固。
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。我时不时跑去查看,用手指轻轻触碰表面,看它是否已经凝结。母亲总说这样会留下指纹,影响成形。大约过了几个小时,盆中的浆液终于变成了颤巍巍的固体,轻轻晃动瓷盆,它就会微微颤抖,像一块巨大的果冻。
切凉粉是门技术活。刀要快,手势要稳。母亲先在凉粉表面划出纵横交错的线条,再将刀斜着切入,一块块菱形的凉粉便分离出来,边缘整齐,不碎不裂。切好的凉粉块晶莹剔透,能隐约看见对面的光影。
调料的准备同样讲究。蒜要新剥的,放在石臼中捣成泥,加少许盐,能激发出更浓郁的蒜香。酱油要用本地产的黄豆酱油,颜色不深不浅,咸中带甜。醋是自家酿的米醋,酸而不涩。辣椒油是前几日刚炸的,红亮的油中漂浮着芝麻和辣椒碎片。芝麻酱要现磨的,浓稠适中。香菜和葱花洗净切碎,碧绿的颜色格外醒目。
将这些调料一一加入碗中,最后淋上一勺芝麻酱,像给一幅水墨画盖上了印章。用筷子轻轻拌匀,让每一块凉粉都裹上调料。白色的凉粉渐渐染上了酱色,蒜香、醋香、芝麻香交织在一起,勾起无限食欲。
凉粉滑入口中,先是蒜的辛辣刺激味蕾,继而醋的酸爽让人精神一振,辣椒的灼热感随后而至,最后是芝麻酱的醇厚将所有味道包裹。凉粉本身没有味道,却完美地承载了各种调料的风味,它的妙处就在于此——不争不抢,却能成就万千滋味。滑过喉咙时,那一丝凉意沁人心脾,夏日的燥热顿时消散无踪。
最难忘的是一个酷暑午后,我因贪玩掉进河里,被救起后发起了高烧。昏昏沉沉中,感觉有人用凉毛巾敷我的额头。醒来时,看见母亲端着一碗凉粉坐在床边。那天的凉粉调得特别清淡,几乎没有放辣椒,醋也少了许多。“发烧要吃清淡些。”母亲说着,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我。
后来离家求学、工作,尝过许多地方的凉粉。川味的麻辣鲜香,陕味的酸辣爽口,京味的醇厚浓郁,各有特色。有些店家还会加入花生碎、榨菜末甚至海鲜,花样百出。然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。
前日路过城中一条小巷,忽见一位老妇人推车卖凉粉。车上的玻璃柜里,整齐地码放着做好的凉粉,旁边摆着各色调料。我买了一份,老妇人熟练地切块、调味。接过碗的瞬间,闻到熟悉的蒜香,眼眶竟有些发热。尝了一口,调料很足,味道不错,但依然觉得不是记忆中的味道。
如今母亲年事已高,不再亲自下厨做凉粉。我曾尝试按照记忆中的方法自己做,却总调不出那种恰到好处的口感。或许有些味道,注定只能留在记忆里,随着岁月流逝,越发清晰,也越发遥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