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王丕立
每天,总有那么几个时间点会从后栋楼里传出一个男孩的声音,起初是“妈,我走了。”我从后窗探出半个脑袋一看,那个高个男孩已走出电梯,站到他家阳台下的地面上,他一边朝窗口的母亲挥手,一边大声说:“妈妈,爱你。”接着向后一拽书包,撒腿朝小区门口跑去,学校就在大门正对面。
我羡慕那位母亲,她有一个可爱的儿子;我也羡慕那个男孩,他应该读高中了吧,听声音已过了变声期,他对母亲说出的那句话是我彩排半生也没能说出口的话,如今父母俱往,我说出来也没有人听了。
儿时,母亲给我缝补衣服,总是把一个补丁裁剪成花瓣形状绗在破洞处,衣服穿在身上不仅补丁不现形,还起到了一定的装饰作用,这让我很得意。无数次我站在镜子前,情不自禁从心里涌出一句“妈,我爱你”。可每每杵在母亲面前,临到要吐出这句话时却没了勇气,只好吐吐舌头,仓皇跑掉。母亲奇怪地嗔道:“这孩子。”
少年时期,我在学校寄宿,母亲赶到学校给我送来新买的小铁桶,还不忘把攒下的零嘴放在桶内。母亲放下东西就走,她不放心家里养着的牲畜。我拿出上面一层衣物,见到下面藏着的乡村难得一见的零食时,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,我特别想对母亲说:“妈,我爱你。我会好好读书的。”可这时母亲早已走出我的视线。
成年之后,母亲特别相信我,依赖我。听我说农药、除草剂对人体特别有害,她就坚决不用。她的身体出现病痛时,我给她买来药,她都当成灵丹妙药一般对待。九十岁时,母亲的身体缩得像个孩子,夏夜,我将她的脚揽到自己腿上按摩,她微闭着眼睛,一副很享受的样子。好多次,我想俯下身,贴近她的耳朵对她说:“妈,我爱你。”此时,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,“爱妈你用行动就可以了,说出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。”于是,我将刚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。
母亲离去后,我无数次想起我和她之间的点点滴滴,觉得我不善于表达情感其实严重阻碍了我和母亲心灵的进一步靠近,她最后身体不适时并没告诉我,一方面是怕我担心,另一方面也是不了解我对她爱得深沉。明白这一点之后,我常常追悔莫及。
在梦里,我一遍遍对父母说“我爱你”,父亲听到我的话,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,他的胡子扎得我脸颊生疼,我又回到了童年时期;母亲听到我的话,没有嗔怪的表情,有的只是欣慰的笑容,她布满皱纹的脸开心得像一朵山茶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