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都国胜
立冬不久,学校后山的柑橘林如同点燃了无数盏金灿灿的小灯笼,硕果谦虚地低下了头。清冽的空气里,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酸甜气息。这诱惑对我们这群半大孩子而言,像钩子一样钩着目光和肚里的馋虫。那是90年代初期,日子过得清汤寡水,缺少荤腥,这满山唾手可得的金黄,成了我们长久以来眼巴巴的念想。
“铁头,李眼镜,别装了!”晚自习刚结束,张胖娃就凑了过来,眼神中跳跃着兴奋的火苗,“瞅见没?今晚月亮躲云里了!天时地利,就差胆子了!”
我心跳擂鼓,喉咙发干。李眼镜慌忙推了推眼镜:“万一……被逮……”
“逮个屁!”张胖娃豪气地一拍胸脯,“撑死胆大的!李眼镜把风,铁头跟我上!”他那蛮劲儿冲垮了我最后一点犹豫。三人如狸猫般溜出宿舍,直扑后山。
翻过矮土墙,浓郁的甜香裹挟了我们。黑暗中,枝叶摩擦的沙沙声、果子坠地的“噗嗤”声,都敲打着紧绷的神经。张胖娃像头闯进果园的小兽,粗鲁地拽下果子往书包里塞,“咔嚓”的断枝声格外刺耳。
“胖娃,轻点!”我压着嗓子急道,自己却碰掉一个柑橘,“咚”地砸在脚边,惊得浑身一哆嗦。墙外李眼镜焦灼低唤:“快点!有动静了!”这话像冷水浇头。
突然,“汪汪汪——!”凶猛狂暴的犬吠撕裂了夜空的宁静,一团硕大的黑影带着腥风猛扑过来。
“狗!快跑!”张胖娃怪叫一声,书包被树枝狠狠挂住,柑橘滚落一地。我魂飞魄散,手电筒砸在泥地里。两人连滚带爬扑向围墙,柑橘噼里啪啦掉了一路。李眼镜带着哭腔喊:“快啊!人追过来了!”
围墙里传来炸雷般的怒吼:“贼娃子!站住!”沉重的脚步声咚咚逼来。就在我们翻过土墙的刹那——“砰!”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在身后爆开,震得脚下土地发颤,空气仿佛被撕裂。是鸟枪打响了,一股混杂硝烟和死亡气息的冰冷攫住了我的心脏……
“我的娘!”张胖娃惨叫一声,几乎瘫软。我和李眼镜死命拖拽着他,没命地狂奔。冰冷的恐惧如影随形,后背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回到昏暗拥挤的寝室,我们惊魂未定。门一关,张胖娃像变了个人,迫不及待把那袋饱经蹂躏、汁水淋漓的柑橘“哗啦”倒在床铺上。金黄的果实滚落开,散发出浓烈的酸甜气息,瞬间冲淡了死亡恐惧。
“来来来,见者有份!”张胖娃豪气地嚷着,抓起最大的,指甲掐进果皮,汁液四溅,贪婪地撕下一瓣塞进了嘴里:“值,真甜!”汁水顺着下巴流淌也顾不得擦一擦。大家一拥而上,一抢而空。我也狠狠咬了一大口,酸甜汁液溢满口腔。李眼镜小心剥皮,眼神不时瞟向门口。大家吃得酣畅淋漓,随手将橘子皮抛出窗外,金黄的弧线坠入楼后黑黢黢的阴沟里,成了“躺平族”。
清晨,天刚微亮,窗外便传来高亢暴怒的斥骂声。我扒窗缝一看,血液瞬间凝结——是举鸟枪的承包人!他满脸怒容,一手提枪,一手攥着几片湿漉漉沾泥的橘子皮,正对校长指手画脚:“……脚印到了寝室,橘子皮漂满阴沟……贼娃子不是你的学生,难道有鬼?!”
宿舍死寂,甜蜜荡然无存。张胖娃面如死灰,嘴唇哆嗦。李眼镜死死抓住我胳膊。我屏住呼吸,心脏快从喉咙跳出来了。
操场上,校长沉稳的声音响起:“老乡,莫急。没当场捉住,不好硬说是学生。娃儿们从家里带点橘子,寻常事嘛。”承包人脖子青筋暴起:“哄鬼!这橘皮跟我园子的一模一样!就是贼证!”校长依旧平静:“一定彻查,严肃教育。你自己园子的看管……也得再上心不是?”承包人脸色涨红,恨恨啐了一口,将橘皮摔在地上,鸟枪管对着宿舍楼虚点几下,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,乌黑的枪管在晨辉里闪着寒光。直到身影消失,我们才瘫软下来,冷汗浸透了内衣。
校长把嫌疑人聚到一起,洞悉一切的目光像X光扫过,最终定格在张胖娃和我身上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,语气沉重得仿佛压弯脊梁:“嘴馋,想吃,不是错。可这不告而取,就叫偷啊。古人说,‘不告而取谓之窃’。”“窃”字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我心尖上。我低头不敢看校长眼睛,张胖娃也罕见沉默,粗壮的脖颈泛起了悔恨的红色。
果园围墙上,很快钉起了警示木牌,园子里还有人昼夜巡逻。我们每次远远绕过那片曾魂牵梦萦的金黄,后背总感觉目光灼烫,像有人时时刻刻都在盯梢,很不自在。
多年以后,恍然明白:那唾手可得的“甜”,底色是令人心悸的“苦”。原来有些甜,在摘取的一刹那,便已败坏了滋味。